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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篇小说《兰花花》:第五章

2009/4/28 0:00:00 来源:原创 作者:未知点击数(0)已有0人评论 加入收藏

      第五章

      兰花花疑惑不解地回到家里,问妈妈:“穿红袄的婶婶脚咋那么大?”

      母亲说:“小时候没缠脚,才长成那样。咱不学她,难看死了。”

      兰花花问:“她为什么跟路伯伯到咱这儿来?”

      母亲说:“是你路伯伯不学好,娶回来‘小的’。”

      兰花花问:“什么叫‘小的’?”

      母亲说:“说了你也不懂,就是你路伯伯的第二个老婆。”

      兰花花说:“哦,我知道了,她也是路伯伯的婆姨。哎,你不是说不缠脚,找不下男人吗?她怎么就找下了路伯伯呢?”她努起小嘴争辩道:“妈妈,我也不缠脚。”

      这几天,兰花花的母亲艾水仙整天唠叨着要给女儿缠脚。她说趁娃娃尚小,骨头嫩软,缠起脚来少受罪。要是过上几年,女儿长大了,骨头就会变硬,到那时缠脚,才叫要命。女儿说什么也不让母亲给她缠脚。母亲吓唬说:“不缠脚嫁不出去,找不下婆家。”

      兰花花说:“我不要婆家,哪儿也不去,就待在咱家里。”

      任凭母亲怎样乖哄,兰花花就是不听。

      今天,兰花花看到路伯伯从外地领回来的女人长着一双大脚,总算给自己找到了不缠脚的理由。

      兰花花的皮肤白净细嫩,圆圆的脸盘上,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。长着棱格增增的鼻子,红润秀气的嘴唇,十分好看耐看。耳旁扎着两条乌黑发亮的小辫。都说这娃娃生得俊样,谁见了都喜欢,都想多看两眼。

      母亲下了几次狠心,要把兰花花的一双白嫩的小脚缠住,让它永远长不大,可又舍不得让女儿受缠脚之苦。这么亲的娃娃,让人就下不了这个狠心,加上她一个劲儿地苦苦哀求,所以,直拖到现在,都没给她缠脚。

      缠脚从五代时期开始,南唐后主李煜花天酒地,不知该怎样炫耀自己的生活。他特别喜欢嫔妃娘娘的小脚,达到了如醉如狂的程度。嫔妃们为了得到他的宠爱,争相用布帛缠脚。小脚的嫔妃穿上素袜,在黄金做成的莲花上跳舞,他认为是一种凌云之态,飘然欲仙,看到小脚,就像看到一弯新月,看后心里十分愉悦,赞不绝口。

      皇帝欣赏的事情,最容易得到人们的推崇,这种风气很快传入民间。到北宋神宗熙宁年间广为流传,并把缠脚当成了妇女的一种美德,不缠脚就视为耻辱。

     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娶了郭子兴的义女马秀英。马秀英自小被养父母宠爱,长了一双无拘无束的大脚,人称“马大脚”。朱元璋为了给马秀英开脱,下令宫中女子不许缠脚。

      到了清代康熙年间,妇女缠脚风气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。尤其在甘肃、陕西、山西、河北、河南、山东、天津、北京等地最为盛行。康熙三年,皇帝下诏禁止缠脚。颁布“缠脚女子入宫者斩”的禁令。违者还要拿其父母问罪。但这种民间广为盛行的习俗,一时很难制止。四年后,被迫撤销禁令。旗人们也开始东施效颦,直到乾隆皇帝屡次下旨严禁,才刹住了旗人女子缠脚的风气。格格们无可奈何,只得穿上脚底部类似“三寸金莲”形状的木屐,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,充充门面。

      看到皇帝拿黎民百姓的缠脚没有办法,小脚狂们更为欣喜,奔走相告,还演绎出缠小脚是汉人“男降女不降”的说法。于是,缠脚之风愈演愈烈,一发不可收拾。女子的小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崇拜。

      一八五八年,太平天国下令禁止妇女缠脚。由于传统观念的影响,许多人一时接受不了,反缠脚运动因此出现了一些过激的做法。脚已经定型的大龄妇女,离不开缠脚布,但太平天国不但迫使他们放足,而且不顾妇女放足后出现的浮肿,强制他们当苦役,大量妇女忍受不了这种虐待而自杀。

      戊戌维新时期,康有为强烈要求朝廷下诏,严禁女子缠脚。康有为、梁启超、谭嗣同等人还创办了“不缠脚会”。一八九八年六月,光绪皇帝在维新派影响下,颁布了禁止妇女缠脚的圣谕。

      民国政府也反对妇女缠脚,把不愿放脚者的缠脚布撤下来,写上本人姓名,用长竿挑上沿街示众,使缠脚的妇女蒙受羞辱。

      庄户人家缠脚比较马虎,只要缠成小脚就行。而大户人家则比较讲究,把小脚的优美形状作为女子高贵优雅的象征。

      无论贫贱富贵,缠脚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,它是把女子的脚用布包起来,让它变得又小又尖。这是一种非常残忍的行为,令缠脚者十分痛苦,所以有“缠小脚一双,流眼泪一缸”之说。这种人为裹缠,导致筋骨严重变形的小脚,被古人美化为“三寸金莲”,受到人们的广泛赞誉。男人为之倾倒,女子为之痴迷。女人是否美丽,评判的标准不是悦人的容貌、匀称的身材,而是是否有一双畸形的小脚。

      女子缠脚后,走路缓慢,步子细小,显得轻盈潇洒。男人就以小脚女人的这种姿态为奇趣。有的甚至直接把女子的弓足视为“性”成熟的标志,于是对小脚的品评,也就成了一种时尚。有学问的人把它归为五式:即莲瓣式、新月式、和弓式、竹萌式、菱角式;三贵:即肥、软、秀;还有九品、五欢、四印、四忌、三影、二幸等等。人们在欣赏和品评小脚的过程中,得到了一种心理上的满足。促使妇女们对缠脚风气趋之若鹜,缠脚的痛苦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。脚越小越美,越小越性感,以致于小脚成了她们的“性感带”。只要小脚被男人捏一捏,立刻春情荡漾,难以自持。因此男女调情也往往从小脚开始。还有人把女子的绣花鞋,当作“金莲杯”侑酒助兴。

      牛家起初舍不得让女儿缠脚,可大女儿瑞云跟石家的二儿子有德订了婚,二女儿瑞兰跟路家的大儿子金山订了婚。两个女儿的婆家都是镇上的大户人家,她们的婆婆明里提醒,暗中捎话,让瑞云和瑞兰缠脚。

      牛瑞云的母亲郑玉春深受缠脚风气的影响,认为婆家说的有道理,女儿将来的命运好坏,跟自己的脚有直接的关系。掂上一双大脚,再富贵,门第再高,都会因脚大被世人耻笑。所以当务之急是给自己的女儿缠脚,绝不能错过机会。

      瑞云五岁时,母亲郑玉春思谋了几天,准备了包脚布以及缠脚时用的剪刀、针线、棉花、明矾、木盆和温水等。

      瑞云不知道缠脚意味着什么,更想不来缠脚时的痛苦。一双白嫩的小脚,在水盆里嬉戏玩耍,踢得水珠子乱溅。她咯咯地笑着,觉得十分好玩。

      郑玉春说:“别闹别闹,妈妈要给你缠脚了。”她先把女儿的脚洗净,修剪了指甲,涂上了明矾。撑开大脚趾,用布条将其余四趾向脚掌下边斜侧勒紧,再往脚心、脚背、脚后跟缠绕。然后连同大脚趾一起包住。缠好后,逼着女儿下地走路。女儿疼痛难忍,哇哇直哭。哀求道:“妈妈,我不要缠脚。”郑玉春说:“当女人,不缠脚怎么行?你忍着点,疼上一段时间,就会好的。”她也心疼女儿,但为了女儿的将来,只好这么狠心地去做了。

      瑞云的脚腰被垫断了,疼得几个月不能下炕走路。

      她的妹妹瑞兰,在姐姐瑞云缠脚的第二年,母亲也开始给她缠脚。瑞兰不从,加之瑞云有亲身体会,她向着妹妹说话,坚决反对母亲给妹妹缠脚。母女之间打闹了很长时间,瑞兰的一双小脚,还是被母亲缠上了。

      母亲觉得,自己正是因为爱她们,才不得不下如此的狠心。

      在瑞兰缠脚的几个月后,就有人抬着筐子,大声叫喊:“收缠脚布嘞!”只要看到有缠小脚的,就解开缠脚布,强行把缠脚布收走。

      听说有人来收缠脚布,郑玉春慌慌张张把两个女儿藏了起来,巧妙地躲过了风头。她要想方设法排除一切干扰,把女儿脚缠小。

      晚上,牛娃等婆姨睡着后,经常给两个女儿偷偷放开缠脚布,在天亮之前再包扎好。有时一觉睡到大天亮,忘记了缠脚,被妻子郑玉春发现后,就会遭到一顿埋怨和责骂,因为两个女儿缠脚,牛娃受了不少窝囊气。

      有一次,牛娃带两个女儿瑞云和瑞兰到岳父家去,路上她俩喊脚疼,他就把她俩的缠脚布放松,被郑玉春发现了,说:“你这是心疼娃娃吗?你这是在毁娃娃的一生,你把娃娃害了不算,把我也能气死。”

      最受不了的是路成宽的女儿路金香。郑玉秀学着妹妹郑玉春的办法,给女儿的脚腰也垫上了织布梭子,脚腰被折断了。可缠了好长时间,不见效果。母亲责备说:“你这双脚,跟男人脚一样,咋这么耐,就是烂不了。”

      玉秀叫来妹妹玉春,一起商量应对办法。玉春说:“要让脚烂,非想点办法不行。”

      路金香的母亲在妹妹郑玉春的吩咐下,找来半个瓷碗,砸成碎片,放在金香的脚底、脚背上,用缠脚布裹了起来,套上鞋,让金香下地行走。金香疼得哇哇直哭。没几天,金香脸色苍白,精神恍惚,不吃不喝,体重大减,整天用哭声打发日子,眼睛红肿得几乎都睁不开。

      金香的母亲在玉春的指点下,从老墙缝里,捉来几十只黑色的虫子,包在血肉模糊的小脚里。小虫子在里边乱钻乱咬。过不了多时,就全死掉了,化成了一种刺激性很强的黑血痂,与瓷片、血肉混合在一起,发出刺鼻的恶臭。

      过了几天,郑玉秀解开女儿的缠脚布,惊喜地说:“哎呀,脚化脓了,只是脓血不大。”

      郑玉春说:“不烂不小,越烂越好。”

      郑玉秀又把缠脚布裹起来,安慰说:“快了,脓血流干后就不疼了。”她每天用棉花为女儿揩掉脓血。每次打开缠脚布,金香都疼得声嘶力竭。看见自己溃烂的双脚,闻见一股刺鼻的腥臭味,她头晕目眩、直泛恶心。她觉得这双流脓淌血的脚,已经不是自己原来那双白嫩的小脚了。

      牛瑞云、牛瑞兰、石金香不但缠了脚,还穿了耳孔,但兰花花不喜欢涂脂抹粉、戴耳环,更反对缠脚。

      人长得丑了,即使带上金耳环,还是丑的。人长得俊了,即使不打扮,也是俊的。兰花花一天天地长大了,都说她越长越俊了,是临镇街上最俊的女娃娃。比别的女娃娃就是耐看。十里八乡的人们慢慢地都知道,临镇有个兰花花,生得面若桃色,美若天仙,却长着一双丑陋的大脚。

      每年春夏之交,在灿烂的阳光下,一簇簇、一片片娇艳妩媚的马莲花盛开在兰水河边,招惹得许多孩子前去采摘。

      这年夏天,一群娃娃到兰水河边玩耍。在草丛里捉蜻蜓、扣蝴蝶。在水里逮青蛙、掬蝌蚪。玩得十分开心。兰花花别起裤腿,赤着脚,自由自在地在河水里奔跑,溅起了一簇簇的小水花,水花打湿了她的花衣裳。

      瑞云、瑞兰和金香的小脚经常疼痛,哪敢下水,只好坐在河边着急叹息。她们埋怨父母,就不应该给她们缠脚。假如不缠脚,她们也能像兰花花一样,尽情地在兰水河里玩耍。唉,现在说又有什么用呢?她们坐在兰水河边,看着别人奔跑,心里十分难受。

      男孩能到的地方,兰花花就能到。她能很快地爬上树,摘桃,摘杏,摘桑葚,挖喜鹊蛋。瑞云、瑞兰和金香太羡慕兰花花了,因为她有一双灵活自如的脚,想到哪里,就能到哪里。

      民国政府一再禁止缠脚,不给兰花花缠脚,正应和了政府的号召,但兰花花的母亲还是不放心。这种担心主要来自石家,她怕石家下看自己的女儿。因为脚大,嫁到石家挨打受气,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。兰花花不缠脚是父母的一桩心病,所以,这段时间,她母亲经常唠叨,要给女儿缠脚。兰花花一听缠脚,就捂住耳朵,跑出去半天不回家。

      这天,艾水仙心事重重来到兰水河边的槐树下纳鞋底。没过一会儿,石锁家的牛妞也来到这里。艾水仙想,你来得正好,借此机会再靠实一下亲家母牛妞的意见。假如石家对兰花花不缠脚没有意见,她的女儿兰花花就不用缠脚了。

      艾水仙热情地说:“亲家母,几天没见你,忙甚哩?”

      牛妞说:“女人家,天天忙也忙不下个精明。这阵子土匪搅得人心乱如麻,也没心思干别的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那些该死的土匪,把咱有福吓了不说,把大人也吓了个半死。不过现在好了,有福能平安回来比甚都强。”

      牛妞说:“还不是有你家和村里人的帮助,光靠我们能拿出那么多的银元和东西吗?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咱们是顶头儿女亲家,还客气甚哩。”她话题一转,试探问:“你哥的两个女儿甚时候缠的脚?”

      牛妞说:“有两三年了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娃娃嫩嫩的脚,缠成死肉疙瘩,不知是什么人留下了这种赖讲究。”

      牛妞说:“缠脚就是受罪,可不受罪又怕人家嫌弃自己。唉,也是没办法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都不缠,这种讲究不就拉倒了?”

      牛妞说:“听说皇上也没办法,咱们老百姓有甚办法?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女人这一辈子的罪就受不完,小时候缠脚,十几岁开始生娃娃。生下娃娃,还得屎一把、尿一把往大拉扯,一辈子消停不下。天下的福都让男人享了,罪都让女人受了,世事太不公平了。”

      牛妞说:“谁让咱没投好胎,转成了女人。下辈子,说甚也不当女人了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觉得话已拉到正题上,说:“我就是怕娃娃受罪,才没给缠脚。唉,我一说缠脚娃娃就连哭带央告,我也不晓得该咋办?”

      牛妞马上警觉起来,说:“不缠脚,我家倒无所谓,但两旁世人肯定会笑话的。咱又堵不住人家的嘴。人家要说,咱们不爱听,心里就不会畅快。要我说,迟缠不如早缠,疼上一次,堵住别人的嘴,就不用再受这份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镇上的女娃娃都缠了脚,就撂下我家的兰花花,我也十分着急,你说我该咋办?唉,真把人能熬煎死。”

      牛妞责怪道:“不是我说你,你们就太幸娃娃了。这些大事,不能由着娃娃的性子来。不缠脚,不怨娃娃,我看就是你们大人的过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一想起咱们小时候受的罪,我就不忍心让自己的娃娃再缠脚了。缠咱自己的脚,咱忍一忍就过去了。缠娃娃的脚,比刀子剜心还疼,你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  牛妞说:“我觉得娃娃的脚肯定要缠,要不过了门,镇上的人叫上大脚媳妇,咱俩的脸上都不光彩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我倒不怕,就怕你们嫌弃我家兰花花。”

      牛妞说:“咱嫌弃不嫌弃不要紧,娃娃日后抬不起头,事情可就大了。你让她咋做人哩?兰水河的水淹不死人,可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。到时候,你后悔都来不及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跟牛妞拉话中品出,女儿是逃不过这一劫了。她下了决心,准备给女儿缠脚。

      牛妞说:“亲家想甚哩,我的话没把亲家怪下吧?其实我也是为咱兰花花好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看亲家说的哪里去了。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?我知道你也是为她好嘛。”

      牛妞说:“不能再拖了。兰花花今年都七岁了,骨头慢慢变硬,年龄越大,缠脚越受罪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今天回去,我就做准备。这几天就给娃娃把脚缠了。哎,需要准备些什么?”

      牛妞说:“缠脚我也不会。玉秀和玉春姊妹俩给娃娃缠过脚,你不妨问问她们。”

      郑玉秀和成宽闹别扭以来,街坊邻居怕惹事,都不敢到路成宽家串门,路家的院子里显得冷冷清清。

      第二天前晌,艾水仙来找郑玉秀,一进大门便喊:“成宽家的在吗?”

      半天不见有人回答,路安奎走出窑洞,应声道:“哦,是南富家的,有甚事吗?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赶忙迎上去,说:“大伯,我找玉秀有点事情。”

      路安奎愣了一下,说:“哦,找我家玉秀,她回娘家去了。你回家里坐吧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想,自从杏花来到路家,她还没有前来看看她,借这个机会,跟杏花拉上几句话,也就不失礼了。她边这样想着,边走进了窑里。杏花赶忙从炕上下来,说:“大嫂,炕上坐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笑着说:“妹子长得真水灵。藏在家里,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怕人抢不成。”

      杏花说:“大嫂真会说话,我刚来这里,谁也不认识,又找不上地方。成宽不在,还没来得及给大嫂问声好。您炕上坐吧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不了,我来看看妹子,站一会就走,家里还有点事情。”

      成宽的母亲听说水仙来串门,从旁边的窑里走过来,热情地招呼道:“水仙来了,快炕上坐吧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迎上来:“大妈,你身体还好吧?”

      成宽的母亲笑着说:“好着哩。你来有甚事哩?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我想给女子缠脚,可甚也解不下,想来问问玉秀嫂子。哎,大妈,你们老辈人,一定知道缠脚要准备些甚?”

      成宽的母亲说:“小时候别人给自己缠,也见别人缠。准备些什么,记不清了。我们成宽家的和她妹妹都会缠脚,几个娃娃的脚都是她俩缠的。要用什么,她俩晓得。等成宽家的回来,一问就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  路安奎说:“话也说不清楚,捎三带四的。不晓得瞎说甚哩。”

      成宽的母亲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,再不敢吭声了。她知道,老汉在任何时候都是对的。既然老汉瞪她,她肯定说错了什么。眼下,他们家里关系太复杂,紧对付,慢对付,还对付不下。老汉说得对,家里的事情,少说为好。老两口拉话,老汉常这么叮咛她。

      路安奎嫌老婆当着杏花的面,叫了大媳妇“成宽家的”,郑玉秀是成宽家的,那杏花怎么叫?当着杏花的面这么叫,杏花心里怎么想,把她也惹恼了,她要跟着玉秀学,也闹腾起来,路家就有好戏看了。

      路安奎训斥老婆,倒让艾水仙的脸没处挂了。艾水仙尴尬地给大伯、大妈和杏花打了一声招呼,赶忙走出了路家大门。

      艾水仙想,大妈说郑玉秀姐妹俩都会缠脚。玉秀回了娘家,她的娘家离这里有几十里路。水仙听说成宽领回来杏花,惹郑玉秀生气了。女人生气,像天上的过云雨,响一阵雷,下一阵雨,就没事了。没想到郑玉秀还真得较起劲来,竟然回了娘家。她肯定是赌气回去的,怕一时半会回不来。

      艾水仙只好找郑玉秀的妹妹郑玉春了。水仙平时跟郑玉春来往比较少,这个女人比她姐还难说话,所以艾水仙不想去找她。又想,难说话怕什么,咱又不跟她借金银财宝,就是打问一下缠脚的事情,这点面子她郑玉春再难打交,也不可能不给吧。艾水仙想好后,径直向牛家走去。

      艾水仙走进牛家大门,来到窑里,看见玉秀和玉春姊妹俩盘腿坐在炕上。她愣住了。情不自禁地惊讶道:“啊!原来你在这里?”

      昨天,郑玉秀拉扯着女儿金香,十分生气地走出了大门。她并没回娘家去,而是来到了西街牛家,找妹妹郑玉春。

      妹妹看见姐姐眼圈发红,好像刚哭过鼻子,再看看她手中还拎着一个包袱,心想,肯定是受了什么委屈,才跑到这里来的。

      玉秀刚进门时,还强装笑脸,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。经不住妹妹三问两问,姐姐的泪水涌出了眼眶。她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,泣不成声。哭了一阵后,才把真实情况如实告诉了妹妹。妹妹一听,暴跳如雷,破口大骂:“路家没一个好东西。仗着有两个臭钱,尽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。姐,你别怕,吃过饭后我陪你找那个小娘们算账去,本地人倒让一个外地人欺负住了。让他们知道,马王爷有三只眼,姑奶奶不是好欺负的。”

      玉春这么跳弹了一阵子,姐姐觉得自己心里舒服多了。好像妹妹已经给她出了这口恶气。

      玉春说:“这号事情,就不能怂人。今天你让了路家,明天他们就敢蹲到你的头上拉屎撒尿。咱们一个一个地慢慢收拾。”

      有妹妹玉春给姐姐玉秀仗胆,玉秀心里踏实多了。吃罢饭后,两人要找路家算账去。

      玉春的婆婆听到这件事情,在姊妹俩就要动身的时候,来到了她俩面前,打劝说:“有钱的男人,娶个小的,算不了什么,谁让咱们是女人呢。不管他娶多少,你总是正房,是大的。她再年轻,再漂亮,也是小的。你在上,她在下,何必跟他们怄气呢。”

      郑家姐妹不爱听玉春婆婆的唠叨,但觉得说的不无道理。玉秀想,即使闹腾上一阵子,能改变了现状吗?闹腾无非是能出口恶气。事情过后,镇上的人还会说她姐妹俩不明事理,损失的是自己的威信。

      牛田胜的老伴见姊妹俩都不吭气了,接着说:“退一步讲,娶小总比逛窑子强。他在外面做生意,不娶小,要是泡在窑子里,沾花惹草,还敢带回一身病来。话说回来,娶了小,你是大的,什么都是你说了算,没有她做主的份。这是老祖宗留下的,谁再日能,也不能改变这个规矩。让玉秀在咱这里多待些日子,咱们好好地拉拉话,话拉开了,心里就畅快了。”说罢走出了玉春的窑洞。

      玉春对着婆婆的背影,说:“妈,给我爸安顿一声,别告诉路家我姐在咱们家。”

      婆婆说:“这个我晓得,让他家急一急,也有好处。”

      如果说儿女是郑玉秀的地,那么,路成宽就是她明媚的天。她万万没想到,这片心中的艳阳天,顷刻间土崩瓦解了,这个世界让她伤透了心。她心灰意冷。人活着,最大的打击莫过于心死。郑玉秀觉得,自己虽然还出一口气,但心已经死了。心灵的折磨,马上就摧残到肉体。才两天工夫,郑玉秀显得面容憔悴,脸色蜡黄。她受了一肚子窝囊气,心情实在不好。来到妹妹家,很少涂脂抹粉。不打扮的女人,多数是对生活失去了信心。

      玉秀和玉春见艾水仙从门里走进来,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,姐妹俩感到有些莫名其妙。

      玉春疑惑地说:“嫂子问谁?”

      水仙说:“我是说玉秀妹子也在这里。我刚从她家来,想问问缠脚的事情,正好你们姊妹俩都在。我想给女儿缠脚,来问问需要准备些什么?”

      郑玉春说:“你家的兰花花是该缠脚了。跟她一般大的女娃娃,哪个没有缠脚,都是你两口子幸娃娃。不是我说你,这娃娃家,有时候能幸,有时候就不能幸。”

      她的腔调跟牛妞一模一样,她们肯定在背后拉过她家的兰花花,要不口气能这么像,艾水仙心里这么想着,也点头应承着,因为她是来求郑家姊妹俩,不是来跟她们论理的。

      艾水仙没有想到,玉秀不但给她说了缠脚的方法,而且还说给娃娃缠脚的时候叫她一声,她来帮忙。水仙想,平时玉秀很傲气,一般人放不到眼里。今天见她精神恍惚,面容憔悴,往日的那种嚣张气焰消失殆尽,也怪可怜的。水仙心里产生了同情怜悯之心。真是应了古人说的那句话:得势的猫儿雄似虎,失势的凤凰不如鸡。

      艾水仙问来问去,还是下不了给女儿缠脚的决心。姬南富从劳山回来的这天晚上,等三个娃娃睡着以后,艾水仙凑到他的枕边,把白天在石家和牛家打问的情况,一一告诉了他。她说:“我看咱女子不缠脚,恐怕是不行了。”

      南富抽着旱烟,思谋了一会,说:“缠脚实在是一种赖讲究。娃娃受罪不说,把好好的一双脚,缠成些死肉疙瘩。”

      水仙说:“咱也不想缠,可石家不让。假如不缠脚,女儿过了门,肯定要受婆婆的气。”

      南富说:“也是,那就缠吧。唉,真是造孽啊。”

      第二天早上,三个孩子起来以后,艾水仙对兰花花说:“今天,你哪里也不要去,一会有事哩。”

      兰花花见母亲一脸严肃,便问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  母亲说:“娃娃家,问那么多做甚,一会你就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  哥哥如海见母亲的表情和往常有些不一样,吃罢饭,他哪里也没去,看母亲到底有甚事哩。

      艾水仙准备了剪刀、针线、棉花、明矾、木盆。把一块老布撕成几绺。然后对南富说:“你给大锅里烧上一些温水。我去叫玉秀。”

      机灵的兰花花已经感觉到,父母要给自己缠脚了。说:“我不缠,妈妈,你不要叫人去,我不缠脚。”

      如海袒护妹妹说:“她不想缠,就不要缠嘛。”

      母亲说:“你是她哥哥,不替她着想,胡说甚哩。”

      如海说:“我咋不替妹妹着想了,我就是怕她受罪,才不想让她缠脚。”

      母亲说:“娃娃家,躲到一边去,甚情况也不晓得,还给父母帮倒忙。”

      如海说:“民国政府都不主张缠脚,你们为什么要缠?”

      趁哥哥和母亲说话之际,兰花花拔腿就跑。母亲转身紧追其后。刚到硷畔,兰花花一个马趴绊倒在地。母亲气喘吁吁地跑过去,一把抓住女儿。她想挣脱母亲。母亲死活不松手。她嚎叫着挣扎着,坚决不让母亲给她缠脚。

      艾水仙生气地说:“今天,不能依你了,脚非缠不可。”

      南富愁眉苦脸地说:“不是父母想给你缠脚,不缠不行啊。”

      兰花花哭着央告说:“我不缠脚,我不嫁人,我在咱家伺候你们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  母亲说:“伺候我们,有你哥哩,不用你操心。”

      兰花花看母亲的态度很坚决,“咯噔”跪下,央告道:“妈妈,不要给我缠脚。瑞云她们缠了脚,就不能到河里玩了。你就饶了我吧?”

      母亲说:“我饶了你,石家不饶你。你会受一辈子气的。”

      兰花花说:“他石家是石家,我是我。我和他们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  母亲说:“娃娃,再不要说憨话了。你迟早是石家的媳妇,出不了人家的够。”

      兰花花说:“不,我哪里也不去。我就在咱家待着,伺候你们俩。”

      水仙对南富说:“站着干甚?赶快烧水去。”又对如海说:“你把妹妹看好,我叫人去。”

      如海委屈地说:“我不管。”说话间抹了一把眼泪,哭着走出了大门。

      兰花花一把抱定母亲的腿,死活不放。母亲怎么用劲,她就是不松手。母亲拉着她,磨了半个院子,还是挣不脱女儿的手。

      艾水仙对南富说:“你是死人,不能过来拉她一把?”

      南富埋怨道:“你又让我烧水,又让我拉人。我能顾得了吗?”他心情烦躁地过来拉住女儿。艾水仙终于挣脱身,正要急急忙忙走出大门。南富大声喊道:“娃娃晕了,赶快来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回转身,三跷两步奔到女儿身边。

      兰花花蔫头耷脑,双眼紧闭。艾水仙撕心裂肺,嚎啕大哭。

      南富吼叫道:“哭什么,赶快叫大夫。”他掐住女儿的鼻子下面。他想起了老辈人说的话,人昏迷的时候,掐鼻子底下最管用。

      艾水仙急急忙忙跑出大门去找大夫,还没到药铺,如海领着大夫迎面走来。

      原来姬如海哭着走出了大门,还是不放心妹妹,便气恼地蹲在大门口,侧耳倾听着院子里的动静。突然听到父亲喊了一声,说妹妹晕倒了。他一闪身站起,健步如飞,跑去叫大夫。

      艾水仙看着前面领着大夫的儿子,心里又觉得十分难受,关键的时候,儿子总能替父母着想。她刚才是在气头上,才说了一些过分的话。唉,都是这缠脚,把人给气糊涂了。

      兰花花已经缓过来了。她脸色煞白,眯着眼睛,眼角挂着泪珠,四肢无力地躺在炕上。

      南富和水仙把大夫招呼回家。大夫问:“娃娃是咋晕倒的?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看一眼南富。南富说:“唉,这两天,我家里的想给娃娃缠脚,她不依,打斗了一会,就晕倒了。”

      大夫是一位老中医,姓白,名登程。医术比较高明,临镇方圆百里,都请他看病,深受大家的尊重。白大夫慢条斯理地说:“不要紧,娃娃是急火攻心,才休克的。”

      南富说:“白大夫,娃娃还有没有其它病?”

      白大夫说:“看娃娃的气色,不会有其它甚病。如果你们硬要给她缠脚,怕会出事的。”

      南富说:“那咋办?”

      白大夫说:“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,都民国年了,还缠什么脚。好好的脚,缠成死肉,阻止血液循环,到了老年,不是腿疼,就是脚疼,痛苦是免不了的。我看了多少病,缠了脚的女人,哪个腿脚不疼痛。既然娃娃不想缠,政府禁止缠脚,就不要再缠了,何必逼娃娃呢?缠脚是很不科学的,以后慢慢会被世事淘汰,不信你们等着瞧。你家兰花花心气很高,是个叫性子娃娃,千万不敢硬来。” 说罢,他背起药箱,走出了姬家大门。

      白大夫的一席话,让南富两口子改变了主意。他家的人有个规矩,一是信神仙,二是信大夫,神仙和大夫的作用异曲同工,都能治病救人。南富说:“算了,这个脚不缠了,石家若是嫌弃,咱再想其它办法,一棵树上把人吊死不成?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不缠就不缠,不要说那些圪渣话了。让石家听见,会伤两家和气的。”

      南富说:“我是一时着急,说说气话。以后再不要提娃娃缠脚的事情了。”

      艾水仙说:“唉,只能这样了,别人想说,就让人家说吧。”

      姬南富两口子最终没能给女儿兰花花缠脚,可在日后的生活中,兰花花躲过了这一劫,却避不开那一难。正像父母亲所担心的那样,这双大脚给别人留下了议论的把柄,以至于影响到了她后来的婚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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