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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篇小说《兰花花》:第一章

2009/3/30 0:00:00 来源:原创 作者:未知点击数(0)已有0人评论 加入收藏

      第一章

      日月穿梭,星转斗移,一眨眼,二十几年过去了。

      无定河发源于黄土高原,它千回百转穿行在千山万壑之中,给这片原本荒凉贫瘠的黄土地带来了勃勃生机。它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静静地流淌着,最终投入了黄河的怀抱。站在无定河边,透过薄薄的轻雾和袅袅的炊烟望上一眼,好像看到了悠悠岁月,看到了沧海桑田,令人思潮起伏,浮想联翩。

      姬家峁村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。这条小河在拐过一个山峁以后,流入了平缓的无定河。这个村庄被掩藏在无定河西边的山沟里,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山村风景。鸡叫声,狗咬声,人们的呐喊声,还有那悠扬高亢的信天游,偶尔会打破这里的宁静。若不是这些声音从沟里传出来,过路的人恐怕很难知道,这条沟里还住着人呢。

      陕北山沟里,像姬家峁这样的小山村不计其数。不知人们是为了贪图安逸,还是为了逃避战乱,祖祖辈辈就居住在自己认为安全、自在的天地里,这就是陕北人心目中的家乡。

      人常说故土难离,让生活在陕北的人们背井离乡,还真是一件难肠(陕北方言,事情棘手,难以处理,令人尴尬、熬煎)的事情。
你别小看这样的普通山村,通过一条小路,它可以到达山外面的世界;凭借一条小河,它可以和无定河、黄河乃至大海相通。这样的小山村,出贫民,也出领袖。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,风风火火领着一帮泥腿子,从这里起事,一直打到了北京城,推翻了明王朝,逼得崇祯皇帝在景山上了吊,这就是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。

      貂婵、吕布,传说也都出生在这片土地上。貂婵是米脂人,吕布是绥德人,三国两晋时期的这对俊男靓女,给后人留下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谚语——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。

      说来也巧,生长在米脂的女人,神似天仙,面若桃花,肤色十分好看、耐看。看上一眼陕北的俊女子,你会流连忘返;相反生长在这里的男人,就没有女人那么幸运了,他们身体干瘦,面容黝黑、枯黄,见到这样的男人,人们连眼皮都不想抬。

      相比之下,米脂的邻县——天下名州绥德,情形恰恰相反。生长在这里的男人,大方脸,大花眼,高个头,身材魁梧,体格匀称,有武士之豪侠气概,有文人之儒雅风范。这里的女人,跟男人相比,却显得逊色多了。

     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,有了这方奇特的水土,就孕育了这些越传越玄乎的民间故事,给人们平平淡淡的生活中,增添了几分美妙、神奇的色彩。

      陕北山沟的这些普通村庄,像黄河神经末梢上的一个个细胞,和山外面的世界连在了一起,感知着春风秋雨,体量着世事的变迁。

      姬家峁就属于这样一个小村庄,村子坐北朝南,拉拉撒撒住着几十户人家。槐树、桃树、杏树连成一片,给原本荒凉的山村,增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机。这些树可以生长在家户的院子里,也可以生长在村中的小路边。

      但榆树和柳树绝对没有这样的待遇。谁都知道,榆树是摇钱树,榆钱形似古代的铜钱,院子里栽下摇钱树,何乐而不为?陕北人不这么理解,他们并不否认榆树是摇钱树,同时也知道它不结籽,不是靠籽种传宗接代的。陕北人忌讳没有籽种的树生长在院子里,认为这种树生长在院子里,子孙后代不会兴旺发达,还有“膝下无子”之嫌。所以,谁家院子里突然冒出一颗榆树苗,主人一旦发现,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它铲掉。但在硷畔上、小路边,榆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长了。因为,每年的春天,人们还要捋上一把榆钱,和麦面、荞面搌在一起,倒在箅子上蒸熟,做成可口的民间食品,丰年可以尝鲜,歉年可以充饥。蒸榆钱这种吃法,流传已经很久远了。假如遇见枯死的榆树,打掉老疤,剥下榆皮,晾干磨成榆面,和在杂面里,巧媳妇擀成长杂面,吃到嘴里,香脆解腻,十分爽口;也可以和成饸饹面,在床子上压成一根头不断的饸饹,吃起来既光滑,又有咬头。

      柳树是靠插枝繁殖的,也没有籽种,自然不能生长在家户的院子里了。“七九八九,河湾里看柳”,本来是形容天气的,同时也说出了柳树的生长环境。陕北的柳树,大都生长在河湾里。

      姬家峁的河湾里长着几棵上了年岁的老柳树。柳树上长出一茬一茬的椽,老树新枝,煞是好看。

      院子里什么树可栽,什么树不可栽,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些讲究,恐怕没人能说清楚。金钱和子孙,哪个更重要,陕北人的选择很明确,宁穷得背井离乡,沿门乞讨,也不能没有子嗣,断了香火。所以,院子里栽什么树,陕北人特别在意。栽就要栽靠籽种能种出来的树种,不信,你可以随便问问生活在这里的老年人。

      姬家峁四周的山上光秃秃的,零零星星点缀着几棵树木。这里地皮薄,比较苦焦。遇到丰年,庄户人家打下的粮食,勉强能填饱肚子;遇到歉年,经常有人外出逃荒要饭。

      这天晚上,姬步云的儿子姬兴贵抽着旱烟锅,愁眉苦脸地对婆姨说:“我看咱这地方是不能住了,父母亲殁了以后,这几年来,咱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。咱的大儿子发烧、呕吐,好好的一个娃娃,几天工夫就撂了。老二是你心疼的闺女,心灵手巧,能说会道,是个孝顺娃娃,经常帮家里干活。那年夏天,她拿锥子帮你拆被子上的引线。锥子一拗,扎瞎自己的眼睛。流脓害水咋也不见好,怕是伤了娃娃的脑子。那么亲的女子,也没保住。今年,咱的二儿子又害了头疼病,不出一月,也走了。你说,还有甚心劲过这光景……”说着说着,他又伤心地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  婆姨跟着老伴抹着眼泪,无奈地哭诉道:“那你说咋办?”

      姬兴贵说:“后来我常常想,咱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得的可能是一样的病,听说内蒙、山西闹了几年的鼠疫,我寻思着,两个娃娃害得怕都是这种传染病,这地方实在是不能住了。”

      婆姨说:“不能住也要住,这是咱家的老地方,能撂得下?”

      兴贵说:“老地方,福不住咱,有甚办法。咱就是那讨吃的命。不走还怕出事哩。”

      婆姨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瞅了一眼老伴,说:“胡说甚哩,就不能说点吉利的话。”

      兴贵说:“说说也没甚,要是咱早点走,二小子恐怕也撂不了。”

      婆姨安慰说:“怨他命短,都是些冤家、仇人。不要想那些不畅快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  兴贵说:“不想不由啊。说心里话,我也不想走,但没办法。上山务劳庄稼,看到这里的山沟沟,不由得就想起了咱们殁了的儿女。他们老在我眼前晃动,咋能让人不伤心?咱带上小儿子,离开这个不福人的地方, 出去看会不会好一点,咱的小儿子再不能出什么意外了。”

      婆姨说:“而格(陕北方言,现在的意思)的世事不太平,外面兵荒马乱的,出去让人担心。再说也撂不下这份家业。”

      兴贵说:“听说洋人打到了北京城,慈禧太后和光绪皇上跑到了山西。人家皇宫都能撂下。咱几眼土窑,一把烂家当,还撂不下?”
婆姨说:“走,往哪里走?”

      兴贵说:“他们朝南走,咱们也朝南走,咱到当年父亲居住过的临镇去。听父亲说那里是个好地方,种上一年庄稼,打下的粮食吃也吃不完,而且全是梢沟,好隐蔽,不怕兵荒马乱,说不定也没有鼠疫。放上一把火,烧开一片地,靠自己的苦水,就能种庄稼,保证饿不死咱们。”

      婆姨问:“你能寻上临镇吗?”

      兴贵说:“虽说我出生在那里,三岁上就离开了,只隐约记得到处是树木。咱鼻子下面长着嘴,会问人哩。”

      两口子商量好后,就开始处理家里剩余的一点米面粮食和积攒下的一点家当,哪些是路上带的,哪些是家里留的,哪些是送人的,两口子忙忙碌碌,收拾了几天。

      清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,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。这是继四十年前的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占领北京以后,北京城又一次被外国列强所占领。京城人心惶惶,皇宫空空荡荡,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逃亡到山西。

      姬兴贵要下南路了。临走之前,他把剩余的粮食送给乡亲们,乡亲们手里也没有十分宽裕的钱,只是见兴贵拖家带口,远走他乡,挤出几个铜钱,硬塞到兴贵的手中,让他作为滚南路的路费盘缠。

      九月初十,太阳刚刚冒出山头,姬兴贵带着婆姨和小儿子,走出了村口。

      他望一眼身后的故乡,五颜六色的树叶点缀着山野,村子呈现出一片雾蒙蒙、灰塌塌的凋零景象。看一眼自己的三眼土窑,一股悲凉的感觉油然而生;望一眼这里的山山峁峁,止不住的泪水涌满了眼眶。他伸出冰凉粗糙的手,抹了一把辛酸的眼泪。

      姬兴贵的婆姨早就想哭,又怕老汉伤心,硬忍着。看到老汉掉泪,她再也忍不住了,抹了一把鼻涕,呜呜咽咽地痛哭了一场。三岁的儿子还以为母亲在逗他玩,咯咯地笑了起来。走了没有多远,他趴在妈妈的肩膀上,无忧无虑地睡着了,口水浸湿了妈妈的衣裳。

      姬兴贵背着褡裢,里面装着糜子、谷子、小麦、玉米的种子,还带了几个粗瓷碗、几双筷子和昨晚烙好的饼子。背着铺盖卷儿和一些烂棉衣棉裤。婆姨胳膊上拎着一个包袱,里面包的大都是娃娃用的东西。两口子带着这些家当,今天早上,从姬家峁出发,沿着无定河,向绥德方向走去。赶天黑来到了绥德县城。

      他们轻易不敢到骡马店去住宿。乡亲们给的这些钱不能随便乱花,要用在关键的时候。

      婆姨突然想起,这里有自己的亲戚。说:“我有个小姑舅住在绥德城里,咱们打听打听,看能不能找到,如果他们家有住的地方,咱就不用住店了。”

      兴贵说:“也行。可绥德这么大,咱到哪里去找呢?你的小姑舅叫甚名字?”

      婆姨说:“姓李,叫李桃花。”

      两口子在城里逢人就问。找了一个多时辰,在城西的半山上,终于打问上了李桃花家。

      桃花很热情地把他们接回家。问道:“你们还没吃吧?”

      兴贵笑着撒了一个谎,说:“吃过了。”

      婆姨看桃花很热情,有理八分地说:“听他瞎说哩,一路上,就啃了几口干饼子。”

      婆姨揭穿了兴贵的谎言,兴贵觉得很尴尬,背转亲戚,瞪了婆姨一眼。

      桃花看见兴贵两口子挤眉弄眼,笑着说:“都是自己人,在我这里不要作假。能到这里来,是看得起我李桃花。”她的一席话,说的兴贵两口子心里暖烘烘的。

      桃花赶紧洗了手,舀了两瓢白面,和了起来。

      大约半个时辰,香喷喷的面条端上炕。桃花说:“你们走了一天,肯定饿了,赶紧吃吧。”

      桃花寻了一个老实厚道的男人,过光景是一把好手。嫁到绥德城里快十年了,生有一儿一女。光景虽不富裕,但养家糊口不成问题。
吃罢饭后,兴贵寻思着,他们家就这一眼窑洞,留宿不方便,便主动提出:“天不早了,我们出去找个住处。”

      桃花赶紧说:“不要嫌弃,炕大着哩,能住下。一会让我那口子住到坡底下马老汉家。马老汉是个老光棍,一个人住一眼窑洞。”
兴贵接着话茬说:“我跟兄弟一起去,不知道方便不方便?”

      桃花的老汉说:“咋不方便?咱俩一起去,正好拉话。”

      兴贵和桃花的老汉抱了一块被子,来到马老汉家。

      马老汉已经睡下,听到有人叫门,爬起来点着灯,把门打开。“哦,是你,赶快进来。”

      桃花的老汉解释说:“家里来了亲戚,住不下,又麻烦你来了。”

      “哈呀,看你说的甚话,麻烦甚了,来了咱们还能拉话解心焦哩。”马老汉很热情,看着他俩睡好后,“噗”一口吹灭了油灯。

      他们三个人拉了很长时间的话,兴贵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告诉了他俩。肚子里的愁肠全部道出以后,心里感觉畅快多了。

      桃花硬让小姑舅和她的娃娃睡在后炕上,说后炕上暖和。生怕慢待了亲戚。俩人尽让了一阵后,兴贵家的睡在了热烫烫的后炕上。她忘记了疲劳,忘记了愁肠,深深感觉到了出门在外被亲戚抬举的温暖。

      虽说兴贵家的跟桃花是亲戚,但这些年来往得并不是很多,彼此情况了解很少。她把一肚子的苦水,都倾诉给了李桃花。桃花心软,知道她家的处境后,流下了同情的眼泪。俩人哭哭啼啼,一把鼻子,一把泪,拉着家常。

      拉到将来的生活,桃花说:“出来也好,哪里水土不养人。我刚到绥德县城的时候,经常哭鼻子,好像县城还没有咱山沟里好。现在想起来当时很可笑。那时候年龄小,一天到晚傻乎乎的,甚也不懂。”

      两个人叽叽呱呱开心地笑了起来。兴贵家的走了整整一天,确实累了。李桃花的兴致正浓,不停地说话,却不见她的反应,凑近一看,才发现小姑舅已经睡着了。

      桃花看着熟睡的小姑舅,心疼地自言自语道:“看熬成甚了。”她麻利地压实小姑舅和娃娃的被角,一口吹灭了油灯。

      第二天早上,兴贵起来得比较早。他悄悄穿上衣服,没惊动桃花的老汉和马老汉,来到了桃花家门口。婆姨娃娃还没有起来。他站在硷畔上,看了一阵绥德县城的风景。

      绥德县城地处三岔路口,交通十分发达,是通往榆林和延安,三边和山西柳林的必经之地,几个村子合起来也没有这里的摊场大。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地方。城里有窑洞,也有房子,看上去就是比农村气派。这里的人也不生分,对亲戚十分热情,看来这次出门,没白跑。想到这里,他下南路的信心就更足了。

      桃花他们起来以后,兴贵让婆姨收拾一下,赶快上路。

      桃花两口子热情地挽留他们。桃花说:“实在不住,也得吃了早饭再走。”兴贵两口子也就依了她。

      吃罢早饭,兴贵一家又要上路了。李桃花站在硷畔上,不停地给小姑舅安顿:“我说不了话,还是‘信天游’里唱得好,‘走路你走大路,万不要走小路。大路上人儿多,拉话解忧愁。’走大路安全,小路上怕有贼娃子、抢人的等路,你们千万要小心啊。”

      又整整地走了一天,赶天黑来到了清涧县城。兴贵对婆姨说:“今晚,咱住店吧。”

      婆姨说:“住店要花钱哩。”

      兴贵说:“花就花,有你和娃娃,住在大街上,怕你俩受不了。该花钱的时候不花,甚时候花?”说罢叫婆姨等一会儿,他去看看。

      过了一会儿,兴贵高高兴兴地走过来。说:“花五个铜钱,就可以住一晚上。”

      今天晚上,他们耍一回大方,决定在骡马店里过夜,享受一下住店的滋味。

      清涧县的骡马店,就是几眼石窑。窑里盘着前后炕。这天晚上,他们把自己的被子,盖在了店家准备的被子上,睡下还算暖和。

      第三天的早上,他们起得比较早。有前两天的打熬,两口子似乎已经习惯了上长路,没有前两天那么累了。赶太阳落山,他们来到了瓦窑堡。婆姨说:“人常说,‘米脂的婆姨,绥德的汉,清涧的石板,瓦窑堡的炭。’清涧的石板到底好不好,路过时倒忘记看了。”

      兴贵说:“人家随便说说,你倒当真了,真是个憨婆姨。你倒是米脂的婆姨,可丑得疼起。”

      婆姨瞅了一眼老汉,说:“你就有欺负老婆的本事——哎,你看看,这瓦窑堡的雀都是黑的。”

      兴贵仰起头,看看压檐石上的麻雀,果真有些发黑。“大概是这里烧炭的人多,把雀熏成了黑的。”

      瓦窑堡的石炭多,烧瓦罐的窑也多。整个陕北农村用的瓦罐、瓦盆,都在这里烧制。再加上家户多,来到这里,觉得天气好像暖和了一些。他俩瞅了一个避风湾,铺下了行囊。这天晚上,就准备在露天过夜。

      兴贵诙谐地说:“这次出门,走了几个县城,大开眼界。哈呀,比你俊的洋气的女人可多哩。”

      婆姨说:“人常说,天下的男人,老婆看见人家的好,娃娃看见自家的亲。”

      兴贵说:“要我说,再俊的女人也比不过你,对我来说,你和娃娃都重要。”

     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,逗着趣,一时忘记了愁肠。每到一个地方歇下来的时候,逗逗儿子,心情也是愉快的,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是体会不到的。

      三岁的儿子长得很亲。兴贵觉得,天底下就没有比自己儿子更亲的娃娃了。婆姨说她的感觉也一样。他们觉得,一家人只要团团圆圆,平平安安,再苦再累他们都不怕。这次南下,不就是图个平安幸福、人丁兴旺吗?

      深秋的后半夜,冷风飕飕,寒气逼人。地上凉森森的,十分渗人。一晚上,好像还没有把被窝焐热。一家三口蜷曲在一块被子里,老汉怕老婆盖不住,老婆怕老汉受了凉。娃娃在他们的怀抱里,睡得倒比较安然。

      几天后,他们终于来到了延安府。

      延安府地处三岔路口。宝塔山、凤凰山、清凉山三山环抱,树木成林。延河、南河两水相汇,向东流去。东南面的半山腰有一座宋朝修建的宝塔。多少年来,风吹日晒,巍然屹立。东北面的清凉山上,有一座道观,一年四季,香火不断。西边的凤凰山纵贯南北,传说是凤凰的栖息之地。这里是一座边塞古城。城墙里面住着不少人。比绥德县城还要大。兴贵两口子站在小东门外,望着巍巍的宝塔山,心情无比畅快。

      他们来到宝塔山下的土窑洞里,找到了来延安逃难的老乡。这天晚上,兴贵两口子就住在了老乡家里。老乡姓白,名叫有章,生有一男二女。白有章介绍说:“这几年,从绥米脂一带来延安的人特别多。你们刚来,没基础,城里恐怕待不住。临镇有你家的老地方,在那里住上几年,等打下了粮食,光景过富裕了,再搬到延安城里来住。这里毕竟比临镇要大一些,买甚东西都方便。”

      姬兴贵说:“听我父亲说,临镇是有些老地方,二十几年不住人,没人看管,也不知道现在是个甚样子。哎,你知道那里有没有鼠疫?”

      “哈呀,你把我问住了,没听说闹老鼠。”白有章接着说:“有没有闹过鼠疫,在那里住过的人肯定知道。为了保险起见,你再到其他老乡家打问一下。”

      第二天,他们一家人来到了宝塔山上。兴贵感叹道:“这延安城真大。有城墙、城门。洋人来了,城门一关,再日能也进不了城。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啊。将来咱要有了钱,在城里箍上几眼窑。住在这里才叫享福。”他站在宝塔山上,高兴地竟然憧憬起了未来。

      一家人在宝塔山上东瞧瞧西看看。一会儿望望东川,一会儿望望南川,一会儿望望北川,看见甚都是稀罕的。望着延安城全貌,好像来到了这里,全家人就可以延年益寿,平安吉祥。延安这个名字起得好,什么人这么能行,起下了这么好听的名字,还有一定的意思。清凉山、凤凰山遥遥相望。环顾四周,山上长满了树。这里真是山青水秀的好地方,怪不得上头人都往延安跑哩。不像米脂老家,山峁好像和尚的头,光秃秃地甚也不长。

      在宝塔山上待了半个时辰,兴贵领着婆姨娃娃下了山,走进了大东门。他心里盘算,延安是临镇和米脂老家的必经之路,将来自己肯定有机会来这里,可老婆平时很少出门,来一趟不容易。今天既然来到了这里,再住上一夜,让婆姨娃娃多享受一天城里人的福。这天晚上,他们住在了城墙里面的骡马店里,感觉到既安全又温馨。一家人高高兴兴,准备共同度过这一夜美好的时光。

      平时在老家,这时候怕早就睡下了,但住在延安城里,两口子感到很兴奋,没有一点睡意。他俩把熟睡的儿子安顿好以后,想看看延安城里的月亮。

      一轮明月悬挂在宝塔山的上空。逆着月光,宝塔山郁郁葱葱的颜色更加浓重了。出了大东门,看看月光下静静流淌的延河水,他们的心情是无比的舒适和惬意。兴贵把自己的夹袄脱下来,披在了婆姨的身上。婆姨凝望着他,久久没有说话。兴贵看到了,在银色的月光中,婆姨眼圈里泛着幸福的涟漪。他的眼圈也湿润了。一对被生活所迫的逃难夫妻,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。延河水、泪水在他们的心中交汇,天上的一轮明月倒映在延河中,同时也倒映在他们的眼睛里。看到了明月,自然想起了故乡。他们对故乡是依恋的,可又偏偏选择了背井离乡。站在延河边,突然又想起了撂在故乡山上的儿女,两口子抽泣了很长时间。兴贵抹了一把眼泪说:“不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,咱们回去吧,天不早了。”婆姨泪涟涟地跟在老汉身后,两个人一前一后,进了小东门,向骡马店走去。

      他们决定到父亲曾经居住过的临镇去安家落户,在第二天太阳冒花的时候,一家人从延安起身,走进了燕儿沟。

      眼前出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梢林,树木郁郁葱葱,路边杂草丛生。他们走在这山间小路上,确实有些害怕。白有章事先给他们准备了一根木棍,拿在手里既可以当拐棍,还可以防备野兽的攻击。

      过了松树林,赶天黑来到了金盆湾。他们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。这里居住着老两口,老婆、老汉都六十多岁了。老两口心地十分善良,看到姬兴贵夫妇领着一个娃娃,顿时产生了怜悯之心,答应让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自己家里。还给他们准备了一些随茶便饭。这家老婆说:“不要嫌弃,吃上一点,身子暖和一些。”

      从走下李桃花家的坡洼时,兴贵心里就有了一个想法,有朝一日,他光景过好了,一定要报答曾经帮助过他们的人。

      天麻麻亮,他们给二老说了一气感谢的话,就匆匆地赶路了。

     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,他们终于来到了临镇。

      临镇是一个小镇子,街道上住的人家大多数来自绥德米脂一带。绥德、米脂在延安的北部,所以,延安人把这一带称为“上脑头”,把这里的人叫 “上脑头人”,简称“上头人。”

      听说从米脂来了一家人,是姬家的后人。临镇的人们才想起了镇西头的两眼破破烂烂的土窑洞。这里不住人,没人看护,年久失修,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。姬家的后人准备在这里安家落户,小镇上马上传开了这条消息。

      路家和石家都是小镇上的大户人家,也是从“上脑头”下来的。光景过得比较殷实。

      石家来自绥德,现住在临镇街东头,家大业大。听说姬步云的儿子姬兴贵来到了临镇,石明生很稀罕,高兴地说:“哈呀,我父亲在世的时候,经常提起你家。常夸你家人勤快老实厚道。”

      姬兴贵说:“我也听父亲说过,石家对他恩重如山,是你爷爷冒着危险救了我父亲一命。”

      石明生说:“这件事情,我也听老人说过。那时候,咱们还没有出生。哎,你今年多大了?”

      姬兴贵说:“二十八岁了。”

      石明生说:“我比你大一岁,二十九了。”

      石家人热情好客,主动招揽兴贵一家三口暂时先住到他家。等歇上几天后,再带他到镇西头,去看看姬家的老地方。

      石明生说:“多年不住人,一眼窑洞已经塌了,另一眼好像还能住人。不着急,在这里歇上几天再说。”有这样的大户人家收留他们,兴贵两口子感到很欣慰。看来还是老先人说得对:人挪活,树挪死。他们来到这里,心情也好了很多。

      几天以后,在石明生的带领下,姬兴贵来到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,望着破败、坍塌的窑洞,感慨万千。他想起了爷爷,想起了父亲。他们曾经在这里生活。自己又出生在这里。他对这眼前破败不堪的地方,产生了深厚的感情。今天,带着一家三口人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,要开始新的生活。他激情澎湃,对自己的新生活充满了希望。

      姬兴贵很勤快,在家里干惯了营生,是个闲不住的人。在石家借住的日子里,他什么活都能干。石家人赞不绝口。

      石明生是一个很和善的人,他常对兴贵说:“家里的活有伙计们干哩,你是石家的贵客,这些活不用你干。”

      姬兴贵说:“石大哥高抬兄弟了。父亲常说,临镇的石家,是一家好人。你们对我们这么好,我干点儿活也是应该的。”

      姬兴贵没有马上去收拾自己的老地方,而是像父亲当年一样,一心一意帮助石家收割秋庄稼。他认为,只有这样,才能报答石家对父亲的救命之恩。只顾自己,那不是他姬兴贵的个性。兴贵心里早有安排:等秋庄稼收拾停当,再开始收拾老地方。赶天冻的时候,住进自己的窑洞。他畅想着自己的新生活,一天到晚都很愉快。这时候,他才真正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命好,到处都能遇上好人的帮助。只要他们两口子齐心协力,好日子不会太遥远。

      兴贵家的是干家务的好手,每天给石家不是做饭,就是洗衣服。她爱干净,又勤快,深受石家老小的喜欢。

      石明生提醒兴贵:“抽空到路家走一走,就说你是姬步云的儿子,想来临镇老地方居住。最好给他打个招呼。让他知道一下,是对他的尊重,对日后相处有好处。如果你不想去,就算了,看在父辈的情面上,他也不会对你有甚意见。”

      姬兴贵说:“说得对,路家我是一定要去。”

      姬兴贵虔诚地来到了路家,主动介绍了自己的身份。路安奎很热情地接待了他。说:“听老人说,你家来临镇那年,我刚好出生。你家的土窑洞,跟我年纪一样。”

      姬兴贵说:“我想把老地方打扫开,打算在这里居住,今天就是想给你打声招呼。”

      路安奎慷慨地说:“哈呀,看你说的,自己的老地方,想甚时候住,就甚时候住,不用给谁打招呼,那是你父亲挣下的家业。”

      姬兴贵高高兴兴地走出路家大门。回到石明生家,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石明生。石明生说:“你准备一下,需要什么工具,你自己随便去拿,最好明天就动手吧。”

      第二天,姬兴贵开始拾掇自己的老地方了。他从河湾的柳树上,砍了几根椽,剔掉拐枝,椽上锯开许多三角缺口。院子里点燃了一堆大火,把椽放在火堆里一煨,绷在了窑顶上。给窑顶上了箍,以防顶部松弛的土疙瘩掉下来伤人。兴贵的婆姨拿着笤帚,打扫着窑里坛坛罐罐上堆积的灰尘。

      修整了几天以后,兴贵选了一个良辰吉日,点燃一串鞭炮,噼噼啪啪响了起来。真是山不转水转,时隔二十多年,姬兴贵一家终于继承了这份基业,住进了父亲曾经居住过的窑洞,在临镇开始了新的生活。

      姬兴贵住进了自己的老地方,并没有忘记石家的恩情。他经常来到石家帮忙。看在眼里的营生,担水、劈柴、扫院、编篓、编筐、扭笼头,他什么都干。除了给石家帮忙以外,镇上其他人有困难求他帮忙,他有求必应。不到半年的时间里,姬兴贵在临镇街上留下了一个老实勤快的好名声。谁都乐意跟他打交道。姬家在众人的帮助下,光景一天比一天好。

      清朝的保甲法规定,不论城乡,每户每年颁给门牌,上面标明户主姓名及人丁数。十户为一牌,立牌头。十牌为一甲,立甲长。满三年更换。十甲为一保,立保长。满一年更换。这些规定,在临镇街上,似乎没有得到真正的实施。

      临镇的石明生、路半街和牛田胜都当上了牌头。石明生管东街的十户人家。牛田胜管南街的近十户人家。路半街管西街的不足十户人家。但是临镇的人们只知道保长的官最大,所以,把石明生、路半街、牛田胜等几个人都称为保长。

      街道两边较平整的和近处的土地,大部分属于石家、路家和牛家的。这三家是临镇街上的老户,生活富裕,光景殷实,家里一年四季雇佣着长工和短工。

      这天,兴贵来到路安奎家,请求路安奎给自己划上一些土地,来年好耕种。

      路安奎说:“原来你家耕种的土地就可以种。不过,这些年,让别人占了不少。人家正在耕种的土地,咱就不好意思要了。”他思谋一会说:“我看这样吧,原来属于你家的土地,我给他们提个醒。如果人家愿意让给你的,你就把它接回来。如果人家有意回避这件事情,我看就算了,免得彼此伤和气。唉,这样处理,只好委屈你了。咱还可以把没有种过的土地划给你。只是不要伤了大梢林就行。”

      路安奎说什么,姬兴贵只管点头应承。

      姬兴贵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,给婆姨说了要土地的情况。时令还没有进入大冬天,两口子就开始谋划着春天播种的事情了。他们的脸上又出现了笑影子,小光景过得既塌实,又顺心。

      他随身带的那点籽种,还不够渍牙缝。他到石家,借了一些粮食。这年冬天,就靠这些借来的粮食养家糊口。

      他不顾冻土盖的坚硬,在西川的糊草地里,用老镢头砍开一道“回”字形的巷子,主要是隔开火头,怕焚烧地里的杂草时,引起山火。
拔好巷道,点燃了中间的草丛,熊熊的大火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,兴贵心里乐开了花。来年,他将要在自己开垦的土地上,播种下养家糊口的粮食。

      过了一会儿,他在烧得焦黑还冒着轻烟的土地上,开始翻地。翻好的地歇上一个冬天,第二年打得粮食,保证颗粒饱满。他对自己的新生活充满了信心,充满了希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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