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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回陕北-史铁生

2009/1/11 0:00:00 来源:北青网 作者:未知点击数(0)已有0人评论 加入收藏

梦回陕北

      有天我竟做梦似的回了趟陕北。想回一趟陕北,回我当年插队的地方去看看,想了多少年了。我的精神没什么毛病,一直都明白那不过是梦想。

      我插队的那地方离北京几千里路,坐了火车再坐火车,倒了汽车再倒汽车,然后还有几十里山路连汽车也不通。我这人唯一的优点是精神正常,对这两条残腿表示了深恶痛绝,就又回到现实中来。何况这两条腿给我的遗憾又并非唯此为大。

      之前我写了一篇关于插队的小说,不少人说还像那么回事。我就跟几个也写小说的朋友说起了我的梦想。大家说我的梦想从来就不少,不过这一回倒未必是,如果作家协会肯帮忙,他们哥儿几个愿意把我背着扛着走一回陕北。我在交友方面永远能得金牌,可惜没这项比赛。

      连着几夜失眠。我一头一头地想着我喂过的那群牛的模样,不知道它们当中是不是还有活着的。耕牛的寿命一般只有十几年。我又逐个地想一遍村里的老乡,肯定有些已经老得认不出了,有些长大了变了模样,我走后出生的娃娃当然更不会认得。就又想我们当年住过的那几眼旧石窑,不知现在还有没有。又去想那些山梁、山峁、山沟的名字,有些已经记不清了。我拦过两年牛,为了知道哪儿有好草,那些山梁、山峁、山沟我全走遍……很快定了行期。我每晚吃一片安定,养精蓄锐。我又想起我的一个朋友,当年在晋中插队,现在是北京某剧团的编剧,32岁成家,带着老婆到他当年插队的地方去旅行结婚,据说火车一过娘子关这小子就再没说过话,离他呆过的村子越近他的脸色越青。进了村子碰见第一个人,一瞧认得,这小子胡子拉碴的二话没说先咧开大嘴哭了。我想很多插过队的人都能理解,不过为什么哭大约没人能说清。不过我想我最好别那样。

      一行7人,除我之外都没到过陕北,其中5个都兴致很高,不知从哪儿学来几句陕北民歌,哼哼唧唧地唱。我说,你们唱的这些都是被篡改过的,丢了很多人情味。

      十几年前我离开那儿的时候,老乡就说,这一走不晓今生再得见不得见。我那时只是腰腿疼,走路有些吃力,回北京来看病,没想到会这么厉害。老乡们也没料到我的腿会残废,但却已料到我不会再回去。那是春天,那年春天雨水又少,漫山遍野刮着黄风。太阳浑蒙蒙的,从东山上升起来。山里受苦去的人们扛着老镢,扛着锄,扛着弯曲的木犁,站在村头高高的土崖上远远地望着我。我能猜出他们在说什么:“咋,回北京去呀。”“咋,不要在这搭儿受熬煎了。”“这些迟早都要走哇。”老乡们把知识青年统称为“这些”或“那些”。仲伟帮我把行李搬上驴车,绑好。他和随随送我到县城。娃娃们追过河,追着我们的驴车跑,终于追不上了,就都站下来定定地望着我们走远。

      驴车沿着清平河走,清平河只剩了几尺宽的细流。随随赶着车,总担心到县里住宿要花很多钱,想当天返回来。仲伟说:“来回一百六七十里,把驴打死你也赶不回来,放心,房钱饭钱一分不用你出。”随随这才松了口气,又对我说:“这一走怕再不得回。”

      随随比我大几岁,念过3年书。“得回哩?怕记也记不起。”他在鞋底上磕磕烟锅儿,蓝布鞋帮上用白线密密地纳了云彩似的图案。我光说:“怎么会呢?不会。”

      当年随随家是全村数得着的穷户。他爸是个瞎子。据说他3岁上害了场大病。小棺材也打下了他又没死,单是把一双眼睛瞎了。60年,他没走出过清平湾,也没有成亲。随随是从绥德来了个吹手的孩子,到了这村里,病得不行了,他不顾一切地要收养这孩子,当时就求人去给扯布做衣裳,求人去供销社给称糖,搂着随随不放手。嫂嫂说:“咱再养不起了嘛!”他回答得坚定:“我个人养。”哥哥说:“你能养得活?”“咋啦倒不能?”他心底的父性忽然炽烈地爆发,或者也是母性。瞎子从此有了自己的家——他和随随。

      随随长大了,有天随随在沙家沟攀在半崖上砍柴,认识了已经说给马家坪王康儿的英娥,英娥俊得很,王康儿是个老实人,心里明白英娥看不下他,便连话也很少敢跟英娥说,一个人不吭不哈地受苦、做饭、喂猪,有了钱给英娥买衣裳。英娥不穿他买的衣裳,也不给做饭。英娥嫁了,还是常往随随拦羊的路上跑。人说,“砍柴时见她和随随在苦行山洼里走”。于是英娥娘家的人就跑到随随窑前来骂,把瞎老汉也捎上,说:“叫你跟你大一样把眼窝瞎了!”随随急了,抄起老镢跑出去,说:“你狗日的骂谁哩?谁的事说谁的事!”众人把双方拉开。王康儿家的人告到了公社,公社里来人把随随带走了。

      回清平湾之前我给随随写了信去,说我要来村里住几天。据说随随当了大队书记。然而直到启程之日还没收到随随的回信。也许是县城到清平川的路断了?发了洪水,邮件送不去?也许是随随拆开信,却记不起我是谁了?坐在火车上,我忽然觉得此行未免太孩子气,也许那儿根本没有人记得我了。

      随随现在怎么样了?那天我又梦见一群少男少女在高原上走,偶尔有人停下来弯腰捡些什么,又直起腰来继续走,又有人弯腰捡起些什么,大家都停步看一阵,又继续走,村里的钟声便“当当当”地响起来……

      多少年了,想回去看看,看看那块地方,看看那儿的人。不为别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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